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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体育百米跑道上一个「倒霉蛋」的故事

发布时间:2024-07-12 00:57:50人气:

  b体育与其他运动员一样,梁劲生在竞技体育世界中,面临着运气、实力和心态等多重挑战。

  一次,两次,三次,他从前途无量的田径天才(之一)变成史无前例的倒霉蛋(也许没有之一)。但他的故事,才是属于大多数的故事——成为苏炳添,这样的要求太高了。

  如果梁劲生的故事是一部电影,那么这一幕会是开篇:终点就在眼前,他保持着领先,再迈几步,他就将赢下冠军。失控是突然出现的,他腾空而起,像个特技演员一样,以一个前空翻的姿势摔向正前方。从镜头上看,赛道仿佛发生看不见的爆炸,有股力量将他向上托起。在空中,他的身体完成一周的翻转,后脊着地。

  那个动作,颠覆人们对摔倒的一般认知,那是中国田径赛事从未见过的一幕。字面意义上,他「飞」过终点。「我没见过那么摔的,从来没见过。」短跑名将张培萌说。

  后来,梁劲生回想过程,时间仿佛变慢了。他在空中旋转,看着国家队队友的吴智强从旁边超越。电光火石之间,吴智强也看向他。两人目光交汇,领先与落后的身位也随之替换。但也许,源于记忆的某种重置,那戏剧性的一幕只发生在他的大脑里。一切发生得太快了。

  这是2021年4月在西安的一场不设观众的比赛,目的是为9月举办的全运会测试新场地。25岁的梁劲生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短跑新星。他是苏炳添在广东田径队的师弟,男子200米的全国青年(即20岁以下)纪录保持者,中国国家田径队男子4*100接力队的第二棒。田径自媒体「98跑」将梁劲生称为「中国短跑的未来与希望」。

  吴智强跑过来,查看他情况。梁劲生发现自己动不了了。然后,担架来了。当时他知道的是,他失去了冠军。他当时不知道的是,他将失去4个月后东京奥运会的出场机会,国家接力队的位置,以及未来2年。

  我是在2023年的夏天做苏炳添的报道时知道梁劲生的故事的。他是跟随苏炳添团队训练最久的运动员,他们从2018年开始一起训练,梁劲生也曾被媒体视为苏炳添的接班人。那次做苏炳添的报道时,人们提到梁劲生时总会这样说:一个倒霉的人。

  2023年一个温热的广州下午,广东省队训练基地旁边一个快餐厅,我第一次见到梁劲生。在聊苏炳添的间隙,他向我讲起他的三次转折。他1996年出生,19岁就进了国家队,张培萌2017年退役后,他即成为4*100接力队的主力成员。但他至今从未有机会站上真正国际大赛的舞台,每次机会来了,坏运气就会降临。

  第一个转折发生在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前,他打包好行李,准备随国家队坐大巴去机场。领队突然告诉他,不用去了。血检报告显示,他的黄体酮指数异常。教练问他,是不是吃什么东西了,他说没有。

  事后,没有通报发生,没有任何人被处罚。「从结果来看,没有处罚,那就没有存在违规。我们讨论,检查的标准可能高了一点点,把一些疑似的东西否决掉了。」他当时广东队队友张瑞轩告诉我。梁劲生想,也许是他长期的失眠导致内分泌失调,他只能认倒霉。他在电视上看着接力队队友拿到了雅加达亚运会的接力铜牌。

  第二个转折发生在2019年的多哈田径世锦赛前。这一年的梁劲生比上一年的自己更强了,他将百米PB(个人最佳成绩)突破到10秒18,排在中国男子百米成绩排行榜的第九位。他随队伍来到多哈,不幸再次发生了。「准备比赛的前两天去吃早餐,在酒店里面有个斜坡,我就正常看前面路,」他告诉我,「一踩下去空了,就把脚崴了。」

  领导宣布换下他时,他哭了。「你就准备好奥运会吧。」领导说。他坐在场边观看比赛,近在咫尺,但完全无法专注,「有很多杂念」。中国接力队在多哈的预赛破了全国纪录,37.79秒,决赛则取得第六的名次。无论荣誉与遗憾,他不在其中。

  然后来到了第三次,东京奥运会前。疫情导致漫长的停赛期里,他跟着外教Randy Huntington练,修正很多细微的技术细节。那个赛季开始,他渐入佳境,连着两场轻松跑到10秒3,他感觉自己有机会冲PB。作为国家田径队一员,他的肖像出现在怡宝矿泉水的包装上,和苏炳添并排一起。广告投放在公交车身、站牌、电梯广告等各个地方。他的姐姐梁小红回忆,那阵总有熟人来问,广告上那个人是不是她弟弟。他的名声达到职业生涯的顶点。

  之后,就是那次突然发生的摔倒。运动员遗憾错过世界级比赛,错过在黄金年龄展现自己的机会,这类故事在竞技体育领域并不鲜见。但梁劲生的故事,仍然显得有些特殊,连续三次在命运面前跌倒,尤其那最后一摔,以如此离奇的姿态发生。

  那一摔的视频后来在互联网流传开来。那天下雨,赛道看起来很滑,人们倾向于认为是这个原因导致梁劲生摔倒。但他说,运动员穿着钉鞋,「每一步落地,钉子是插在地上的,是不会打滑的」。

  雨天确实对他造成影响。赛前,选手们只能在楼梯间做些简单的拉伸,因为缺少应急备案,赛事方没有尽早开放室内的选手注册区,那里显然更温暖。更重要的是,那里有条60米的室内跑道可供加速跑。由于在冷风中冻了太久,再加上热身不够,他的身体没有充分激活。

  在这种情况下,顾及安全,他本不该用尽全力,更何况这场比赛只是场测试赛,没有积分。但发枪后,他的脚下感觉很好,于是持续加速。临终点前,他听到一声「啪」的声音。对运动员来说,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,意味着腿内部的某些东西断开了。

  事后证实,那是左大腿后侧的肌肉,全速冲刺中的梁劲生已经失去了对撕裂肌肉的控制,「我想停下来,但停不下来了,有速度嘛,一弹就弹起来。」梁劲生说。

  4岁那年,他发生过一次意外。那时父母在深圳工厂的流水线打工,他与姐姐被放在茂名农村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。爷爷奶奶去务农,就把姐弟俩交给老人。一次在没有围栏的二楼平台玩耍时,梁劲生摔了下来。他刚好掉进一个水缸,腿砸到水缸边缘,两条大腿都造成粉碎性骨折——对于那次受伤,梁劲生用一句话带过,但至今,他的双腿仍可见当年打入钢板留下的疤痕。

  那次受伤影响了这双腿的外观,并未动摇过这双腿的潜力。梁小红发现弟弟能跑,是有次在村里被三条狗追,她飞快地骑车,弟弟一路跑到她的前面。梁劲生三年级参加学校运动会,拿了第一,之后就是年年第一。他去区运动会,拿了冠军;省运动会,冠军。全国冠军。2013年在捷克举行的世界中学生田径锦标赛,冠军。他一直在普通中学就读,他在校队里练,早上一个小时,傍晚一两个小时,其他时间则正常上课。他的训练要比同龄体校生少,成绩却一飞冲天。「当时感觉自己好强啊。」他回忆。

  田径改变他的命运。「要是我不接触跑步,可能现在跟我爸进工厂了。」他说。为了让姐弟得到更好的教育,父母把他们带到深圳读小学,住在父亲的宿舍单间里。「从农村上来嘛,我感觉自己乡巴佬一样。」他说。小时候的他是胆怯、自卑的,一年级他上课没有认真听讲,被老师敲了一下脑袋,带着淤青回家,什么也不敢说。家长追问,他才道出原委。进了田径队,大热天他穿着长裤训练,生怕被他人发现他大腿的伤疤,直到有次教练强迫他换成短裤。

  父亲的宿舍是逼仄的。两个孩子睡上下铺,餐桌也是书桌,为节省空间,只有吃饭和写作业时才摆出来。有段时间,爷爷奶奶过来照顾这对姐弟,17平米的空间住进三代人。父母加班多,每周只休一天,平日也要干到晚上十点以后,成长中的大部分时光,姐弟俩待在一起,自己上下学,自己热菜热饭,自己洗碗、收拾。大他2岁的姐姐学习很拼命,年年是三好学生,弟弟则不爱学习,爱打游戏。梁劲生初中时,爸爸说他这成绩肯定考不上高中。「但是我跑得快啊,我早就被高中看上了」,他说。

  卓越的运动表现逐渐带给他自信。小学时,他就是校园里的知名人物,校长认识他,逗他说以后让他当校长,从此他有了一个沿用至今的绰号:「梁校长」。五年级时,有女生给他织了一条围巾,他收到后的反应却很慌张,不敢让人看到,更不敢拿回家,转头就给扔掉了。姐姐梁小红回忆,上中学时,暗恋弟弟的女生会跟踪他一路到家门口。

  2014年他进了广东省田径队,师从袁国强——他也是苏炳添的师父。2015年,19岁的他百米跑出10秒38,这个成绩比19岁的苏炳添更为优秀。而他在200米的赛道有着更强的统治力,20.52秒的成绩将谢震业保持的全国青年纪录提升了0.25秒。

  「一个很有天分的小孩,身材好,动作漂亮。」袁国强向《人物》回忆,而最难得的是他天生的步幅。100米苏炳添要48步,张培萌要46步,而梁劲生只需要44步,「这种类型非常难找」。

  刚入队时,教练带着去公园拉练。和他一组的师兄带他抄近道,告诉他,他们的专项是短跑,不用跑那么多。他认为这是偷懒,心里嘟囔,师兄怎么这个样子?对于教练的要求,他总是忠实执行。「他这个人,训练很刻苦。他累了,不会说不练,一直在练,没有说跟我讲太多的。你安排他的运动量,基本上他都能够完成,不会偷懒。」袁国强说。

  「他是我们田径队的天之骄子,无论从天赋上,还是努力上,都是特别优秀。」和他同年入队的张瑞轩说。还是个小队员时,梁劲生总会在训练中主动去挑战那些比自己大个五六岁的师兄。其他人不会这样尝试,毕竟不同年龄段的竞技能力差距很大b体育,但他乐此不疲,有时还能跑赢。

  2017年全运会他大放异彩,拿了100米的第六名,200米的亚军,4*100米的冠军。「他是一个比赛型的运动员,你帮他练好b体育,帮他调好,他比赛就能够比出来。」袁国强说。那一年,梁劲生21岁。

  多年后的现在,梁劲生早已能够大方坦荡地向人展示他的伤疤。我们见面的那个快餐厅正值饭点,周围挤满食客,他一下把短裤裤脚拉到大腿根部。我已经忘记那两条伤疤的具体样子,他旁若无人的状态给我留下更深印象。

  但关于他的故事,方向已经调转。错过亚运会、错过世锦赛,直到这双腿再次受伤,他错过了人生中第一届奥运会,在运动生涯最黄金的年纪。而接力队在东京奥运会上的经历,也为梁劲生的故事蒙上了更多一层遗憾——在东京,中国男子4*100米接力队获得了第四名,与奖牌擦肩而过,但一年后,获得银牌的英国队被查出服用禁药,中国队递补获得了铜牌,这是中国男子接力取得的第一枚奥运奖牌,是历史性的突破。

  回到2021年4月,摔伤次日,梁劲生坐着轮椅回到深圳训练基地。苏炳添捧着一束很大的花来接他。后来他知道,师兄本来的安排是在广州接待一些学界导师,听说他出了事,饭也没心情吃,就回来了。

  三级拉伤。左腿后肌完全撕裂。躺在宿舍床上,他眼泪掉下来,但赶在队里的人过来之前,赶紧擦干。我不能哭出来,不能哭出来,因为他们都很关心我,他想。大家查看着他的腿,聊着以后该怎么办。苏炳添叮嘱他,千万不能懒,作息要跟他们一样,不然整个人就垮了,训练时间也必须要下到田径场和大家一起。

  如果你和我一样,听到这里,感受到的是集体的温暖,那么梁劲生将推翻这一叙述。他坐在轮椅上,从伤病的震惊中还没有缓过来,看大家练着,自己动都动不了。大家的出发点是为我好,他想,但他感到这很残忍。

  过了一段时间,他骗他们说早上要做康复,就不下去了。「反正都这么难过了,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,我就打游戏。」他说。

  根据伤情判定,他面前有两个选项。一,做开放性手术,从大腿割开到臀部,把断裂的肌好,这需要更长的康复期。二,保守治疗,以便他能尽快回到赛场。医生意见是做手术,队内意见则是保守治疗。无论如何,他都将错过东京奥运会,他想,至少可以在5个月后的全运会替广东队出战。他选择方案二。

  命运的锁扣是相连的,他之所以选择不做手术还有一个原因,小时候对腿部手术的记忆。听医生说手术刀将从他的臀部往下切开,他感到恐怖。

  康复程序的其中一项是针灸。一星期扎三次。10厘米长的粗针,要扎下四五针。他的肌肉硬得像块石头,针会弯掉。「插到你痛点的时候,就感觉神经麻掉了,麻到脚指头,脚指头都在跳。」拔针时,黑色的瘀血冒出来。他是个连过山车都不敢坐的人,针灸同样让他恐惧。

  几个月后,当他恢复慢跑的时候,他意识到腿伤以及后续影响要比他以为的更严重。再次站上跑道,他跑起来的感觉就像在高速公路上爆了一个轮胎,一条腿有力,另一条腿使不上劲,内部肌肉感觉在甩动。转去香港检查,医生告诉他,断掉的那条后肌,附着到了其他肌肉上,大腿侧部留下一处凹陷,用手摸得出来。

  他最终落选广东队的全运会选拔。「我就是赌,赌了之后我还是输了。」他说。

  关于那个保守治疗的决定,那是一个带着勇气和决心向荣誉冲锋的冒险,还是一个因为信息不对等而造成的事故?在做决定前,梁劲生没有意识到风险,撕裂的肌肉会发生不可逆的变化。「医生没有说这么明了,他还是安慰,可以跑。」他回忆。我试图与袁国强讨论,说到一半被他打断了。「不能说这个判断,因为这个责任太重大,我也不是当事人,我也不在现场。」他说。

  那年赛季结束,国家接力队的队友们相约去吴智强内蒙古老家旅游。梁劲生不想去。他一个人呆着,那感觉很难受,但他知道,如果去参加集体活动,还要强装开心,会是另一种难受。我的代言到期了,我马上就要赚不到钱了,他对姐姐说。

  康复师告诉他,他需要把左腿三条后肌中尚未受损的两条练得更强,让整块后肌不至于扯太多后腿。他需要把左腿的前肌练得更强,以实现双腿的平衡。在触地扒地时,他需要改变发力方式,以臀肌代偿后肌。训练又引发出膝关节的老伤,和脚趾的新伤。那感觉很沮丧,伤病像是在和他玩打地鼠的游戏,身上不断有零件需要修补。从2017年起,他就有了失眠的困扰,吃安眠药也不管用。到这个阶段,失眠加重了。常常早上醒来时,他希望这是场梦。这不是他想回到的现实世界。

  康复是重复的,琐碎的,常常是感受不到意义的,有时是痛苦的。比起日常训练,它占用的时间更长,上下午都要进行,在康复中心按摩、拉伸,接受激光、冲击波治疗,用等速设备做肌力康复训练,在健身房做专项力量训练,在水疗中心交替浸入热水和冰水,去泳池做恢复运动,后期还要在沙地做跳弹等练习。

  用康复师许文勤的话,康复就像给房子打地基,你在地下作业,你能做的只是把「这个地基打得非常漂亮」,等教练把运动员接走之后,你才能知道未来能「建一层楼还是建100层楼」。

  2021年就这样过去了,然后是2022年。「2022年真的就很空白。」梁劲生回忆。除了感染两次新冠,几乎没有一件值得记忆的事。100米对肌肉强度的要求太高了,按照外教Randy指示,他这一年主要在练400米。他对这个项目没有任何兴趣。练完之后回想,今天坚持下来了,他感到欣慰,晚上睡觉,负面情绪又出现了。

  在这之前,当周围人谈论起梁劲生时,都会频繁提到一个描述——阳光,队友这么说,康复师这么说,教练也这么说。

  从外表看,他有成为优质偶像的潜质。身高一米86,留着爽利的寸头,宽肩膀,翘,有些角度长得像说唱歌手MC法老,有些角度像演员李现。我问张瑞轩,梁劲生算不算短跑队里最帅的那个。「不能说他在我们队当中算最帅」,他推翻这一说法,然后迅速修正:「整个田径队吧。」「我们这一批唯一一个,又帅,成绩又好,人又好,又暖。」与他同来自深圳、专项是撑杆跳的黄博凯说。

  受伤错过奥运会后,在旁人面前,梁劲生几乎不谈论那些不走运的事,但总有蛛丝马迹流露。国家队队友吴智强注意到,叹气成为他不自觉的习惯。住他宿舍楼上的黄博凯则是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的,「那叫一个落寞悲催。」营养师许宝璐与他聊天时,他会突然说一句:「我很难过。」

  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出现起伏。早年间,姐弟常聊心事,但这一次,他告诉姐姐自己失眠,并要求她保密,但过了一阵,这个消息就被父母知道了。这次「背叛」让他非常生气。「我再也不信任她了。」他说。

  姐姐梁小红也发现了异样,她常用憨厚、善良来形容弟弟,「小时候像个温顺的小兔子。」她说。姐姐读大学时,父亲每月给她一千元生活费,但弟弟发了工资,会请她去五星级酒店吃饭,有一次,还往她的卡里打了一万块。但那次受伤后,她对弟弟的关心总是落空,弟弟不接电话的时候越来越多了。以前没接电话,他至少会打回来,但现在连回电都没有了,「他不想跟任何外界联系。」姐姐想。

  家人心疼他,劝他退役,这更引发了他的抵触。尤其2022年,他研究生毕业,此时退役找工作有应届生优惠政策,他们认为他应该抓住时机。为避开这个话题,他减少放假回家的次数。母亲和他打视频电话时会哭起来。「你停停停,我在奋斗的时候,你不要讲这种东西。」他对她说。母亲再哭,他直接挂掉。

  2023年2月,他终于复出了,巧合的是,复出后的第一场比赛也是在西安。那是一场60米的室内比赛,他又来到这座城市,两年前的春天他正是倒在这里。他去城墙上散步,正值农历新年,处处挂起灯笼,铺天盖地的悲伤向他袭来,他说,那就是两年里他最难过的时刻。

  故事最初的走向也的确是这样。2023年4月,他迎来百米首秀,坐了8小时高铁赶赴重庆的一场三级赛事——那是中国田径协会举办的相对低阶的分站赛事,多数对手算不上省队主力。由于太长时间缺席,他只有拿到积分后才能参加全国性大赛。

  10秒78,预赛第14名,他没有入围决赛。「中国短跑国字号名将两年前惨烈伤退,复出状态已大不如前」,有自媒体如是报道。

  复出后的第三场百米比赛,他跑出了10秒42。失控感依然在,他前程感觉很好,后程「我的腿差距就出来了,感觉我左腿在飘,我控制不住它。」他被人反超,拿了亚军。比不上5年前的自己,甚至比不上8年前的自己,但给了他希望。「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回到以前,就算不是太高的水平,也能接近。」他说。

  那是场在广州举办的比赛。他没有想到,颁奖嘉宾竟然是苏炳添。「他要来看我跑得怎么样,他想给我颁奖。」他说。那是一个惊喜。「跑得好。」苏炳添对他说,拍了拍他肩膀,然后很有力地拥抱了他。梁劲生哭了。对于他周围的许多人来说,这是他重伤之后,第一次见到他哭。

  「再恢复一年,可能我就能跑二级(赛事),再加强一下我的左腿,可能明年会更好一点。」那场赛后不久,因为苏炳添的报道,我第一次见到梁劲生。那时是2023年初夏,有一档竞技类综艺节目找他,试镜后导演欢迎他参加。在最后一刻,他决定退出,「我觉得那又不是我想要的。」他想专注在田径场。

  但当时,我没有及时去写这个故事,我只是把他作为苏炳添报道的参照系,去讲述苏炳添如何树立了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勤奋与自律的模板,例如,梁劲生没有拒绝我点的炸鸡翅,而这绝不会发生在苏炳添身上。

  之后的一年,我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名字,想起他的挣扎与坚持。但关于他的最新消息,在网上消失了。搜索指向更多是以前的事,以及零星对他2023年赛季的报道。今年5月,我重新联络他。我想,他在这一年里一定比了很多赛,成绩稳步提高。

  「上次见完你(两周后)做了手术,后面又去做了一次。」他短信回复道,又补了一句,「哈哈哈。」这个消息他没有公开,就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。为此,他不得不和姐姐重建信任联盟,以便她能够配合掩护他。

  出问题的是右脚跟腱。其实那是自2014年起就反反复复发作的老伤了。左腿后肌受伤后,右脚负荷变大,促进跟腱的恶化。他疼痛到无法跑动。去年7月,他去看医生,当即决定手术。医生剖开他的后脚跟,磨掉一部分骨头,切除了滑囊。4个月后,还是疼痛,发现没有切干净,他换去北京的医院,再切了一次。这是空白的一年。他曾经历过的循环又开始了,从轮椅到拐杖再到助行靴,从医院到康复中心再回到田径场。直到今年5月,他才重新比赛。

  现实不是电影。世界不会按照某种框架式的戏剧节奏运转。我决定再一次进入他的故事。成为苏炳添,这样的要求太高了,在竞技体育的世界中,梁劲生的故事才是属于大多数的故事——他们并非欠缺天赋,但因为各种原因,最终能走进国家队、参加奥运会并为世人所知的,只是一个庞大集体中的极少数,书写梁劲生的故事,其中的一项意义正是——在关于「赢」的叙事之外,让更多的人看到那些没能攀上金字塔尖、不为人所知的运动员,他们是谁,他们经历过什么,关于脆弱,关于体育,关于欲望,故事将展现更深一层的样貌。

  广东省队训练基地位于二沙岛——这真的是一座珠江上的岛,独特的地理所在制造了一个天然围城,除非你跳到江里,除了正门就几乎无路可走。

  「你一进来,你感觉你在上个世纪的某个魔鬼训练中心。」一位工作人员打趣说。到处都是标语,就连食堂入口的大屏幕上,菜谱只占了1/4栏,剩下空间是一句话:「煎和熬都是变成美味的方式,加油也是。」

  这天训练安排在下午,袁国强带了梁劲生等一组人在室内赛练,助教则带了另一组人在操场。袁国强向我肯定了梁劲生的端正态度,但也指出存在的问题。「他现在身体各方面都有虚胖,你看摸他这个(腰部)都是厚厚的,对跑步来讲不理想。」袁国强对我说,「他现在80公斤能够降到77,我觉得就差不多,要把他的油榨出来。」

  2个多小时的训练里,开始前的热身和结束后的放松拉伸占据绝大部分时间,高强度的跑只进行了几次。如今训练方法更趋科学,每周只有两个整天训练,其他时间都是半天,不再像梁劲生刚入队那样,需要一天两至三练。

  稍晚时候,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泳裤给我,带我去水疗中心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,很多运动员不想把空闲时间用在这里。

  「我的运动生涯可能就到明年了,我自己知道,可能到明年了。」他说。运动员的职业规划以大赛为周期,每届全运会结束,会有大批人退役。

  他内心是着急的。去年7月,医生提出跟腱重建的方案,当晚他查了手术视频。那是个太大的手术了,恢复时间很长,他等不起。他改而选择微创手术。「我的年纪也到这里了,伤病也这么多,不知道哪天又来个什么意外,我会顶不住。」他说。那次手术后,他启用一个计算日子的软件。第一次手术118天后,是第二次手术。又过了189天,到了现在b体育。这一年,数字悬在他头顶,他不断把康复进度提前。本该走路时,他就跑步了。

  「他重返赛场的那种心理是特别强烈的,」他的康复师许文勤说,「这一股力量一直推动他。」

  但具体到康复的每一天里,时间是漫长的。泡在热水池里,他和我说起,为了排遣等待中的无聊,这一年来他在宿舍自己动手做了一套防水排插,拼了两套乐高,把洗衣机拆掉又重新组装。他甚至买了一套青蛙人偶服,想着批发点气球出去卖一卖,「治疗一下社恐。」但基地出门需要报备,如果领导不给假,周末就只能待在宿舍,「所以运动员谈恋爱很费劲,我不喜欢这个氛围,」他直言,「运动员挺苦的,你把他们关在里面,管理起来好管理,但是运动员身心是不健康的,长期发展下来是脱离社会,不太知道外面的东西。」最终,治疗社恐的想法没有付诸行动,那套衣服被堆在宿舍柜顶。

  我们回到梁劲生的宿舍。10年前刚入队时,他就住在这幢楼里,变化的是楼层和舍友——当年同舍的张瑞轩已是袁国强的助理教练。他现在和两个不到20岁的队友住同一间。

  「我师弟很搞笑,不像以前我们听师兄的话,他们不会很听。他们甚至会让你帮他干活。」他说,「但是他们很邋遢,是我最受不了的。这些小孩子回来就把衣服一丢,老是被我骂。」

  每张床都挂着蚊帐,他的床在下铺。一个舍友出去了,另一个坐在桌前,头也不抬地打着手机游戏,电脑屏幕上播放着大学的网课。专业运动员的学业有特殊安排,他们挂着学籍,常年留队,梁劲生的本科和研究生阶段也是这么过来的,只有清华等少数学校不接受远程教学。当年,他原本是有机会去清华读书的,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。

  高考前,清华短跑队招募他,把仅有的两个名额中的一个给了他。但梁劲生注册所在的广东队不同意,根据规定,他一旦去了清华,未来两年都无法参加专业比赛。「广东不想把运动员放到外面去,想控制在自己手里。」 他说。这似乎不合理,他想去读清华,但他也只是个19岁的少年,阅历、性格以及对冲突的恐惧,他最终选择放弃,「我比较随和,可能主见会偏少一点,随波逐流的感觉。」他说。

  很多精英运动员有一个巨大的ego(自我),但这种感觉在梁劲生身上几乎不存在。随着他职业生涯的展开,尤其是近几年,关于梁劲生,也一直有一种声音环绕——过于随和的个性影响了他的赛场表现。

  「他就是性格过于好了,缺少运动员的血性。」张培萌对《人物》说,「我跟苏炳添、谢震业有个共同点的话,我就是要当统治者,我要当中国短跑的老大,就这么一个劲儿。但是梁劲生就是我愿意当一个安逸的小弟,他没有那种霸气。」

  梁劲生认为这倒置了因果。「因为他是老大,才可以说这种话,说到底还是我的成绩还不够而已。」但他承认,「我做所有事情都会比较慢热一点,不会像别人战斗欲那么强,就表面上不会出现得太夸张。」

  事实上,即便是成绩最好、最耀眼的时刻,他也从未变成一个狂妄的人。这来自从小的教育,有点骄傲的苗头,父母就会压制下来,「做人不能那么嚣张。」高中时,他顶着全国第一的光环,反而更加在意身边同学的看法,「不让他们感觉我不接地气,不让他们觉得我很装,我还是想跟他们关系处好一点。」母亲梁金英记得儿子一直在说着类似这样的话:「老妈,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跑得那么快?」

  姐姐梁小红说,他们姐弟俩都回避与人发生冲突。如今成为一名心理学老师的姐姐想,这个影响可能来自童年农村,爷爷奶奶相处模式比较粗暴,发生激战时,「我们两个是蜷缩在角落里面的」。

  也许还有一个原因,梁劲生2015年进入国家接力队,当时,这个团队已经集齐谢震业、张培萌与苏炳添,中国短跑历史上最厉害的三个人物。作为年龄最小的那个,他没有出赛机会,担任替补,「轮不到你骄傲自满。」教练袁国强说。

  袁国强并不认为缺少霸气是梁劲生的短板。「什么东西都看结果。」他说,「我们作为教练员,最大(的关注)就是运动员你不要偷懒,勤奋的人能够再往前走,我觉得梁劲生是属于勤奋的那种人。」

  包括对待伤病,梁劲生也同样勤奋。「他在治跟腱的时候想了很多很多办法,上网查很多资料。」袁国强告诉我。

  在梁劲生的宿舍,他向我展示他的护具,光用于足部的就有三个。如果分趾器尚算常见——很多运动员常年穿钉鞋造成脚趾外翻,需要用到这个小玩意——增高鞋垫和两块透明硅胶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b体育。这是他的二次发明,垫在脚腕后的防滑硅胶可减少跟腱与鞋帮的冲撞,增高垫则减少跟腱的承重压力。「我很早就研究怎么保护自己了。」他说,三四年前他就已经使用这足部三件套,「我去找自己身上所有的小毛病、小问题,积极地去预防它。」他打开拼多多,订单列表往上划,全是他自费买的「护具」:睡觉用的腿垫、做高翻绑手的绷带……价格大多十几块钱。

  一切皆有因果。梁劲生回想,2016年,袁国强在国外带队,梁劲生的训练比赛由其他教练接受,在他跟腱疼痛日趋严重的情况下,仍然参加了很多赛事,「我是很能忍痛的一个人,肯定要逼着自己上去。那时候根本就停不下来,教练也不想你停,我自己也不想停。」他说。有时,他是哭着上去跑的。教练不理解,倒是加深了他性格软弱的名声,「你振作一点,不要整天怕死。」教练对他说。

  队医也告诉他,跟腱断不了就跑。「我很相信队里面的医生,他说没事就没事。」多年之后,通过另行问诊,他才知道自己的跟腱因长期炎症引发钙化、脚后跟骨质增生——关于跟腱和短跑运动员的故事,另一个著名的案例就是刘翔。2008年北京奥运会,因为跟腱伤势,他不得不临时退赛,最终在当年年底接受手术治疗,手术时,医生从刘翔跟腱部分取出3个钙化物质和1根骨刺。从那之后,右脚跟腱的伤就一直困扰着刘翔,直至2012年伦敦奥运会在赛场上遭遇右脚跟腱撕裂,并在三年后宣布退役。

  梁劲生的意识觉醒是在2018年转去跟随外教Randy才出现的。「哇,原来跑步要讲究这么多东西。前面(那些年)我完全是靠天赋在跑,怎么样正确地跑,完全不懂。」在那之后,他才开始修正从生物力学角度看来是低效或者错误的动作。比如起跑后的几步要把脚掌快速下压,减少腾空,延长脚掌与地面的接触时间。

  袁国强承认老一辈教练的理念应该改进,举例来说,「力量训练不是越重越好,次数越多越好,对短跑不一定有好处。你做器材,要是做十次以后,不能达到那个指标,你还不如降低重量。」只是,当理念更新时,很多运动员身体里的零件已被过度损耗。

  林建豪出生于2005年,他睡在梁劲生上铺。他感觉自己和梁劲生的交集很神奇。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小学时去市里比赛,翻到秩序册最后一页,上面列着市纪录,不同年龄组别的短跑纪录保持者都是同一个名字。随着他长大,他知道那个名字有多厉害——至今梁劲生都是200米全国青年纪录的保持者。直到有一天,他们住进了一个房间里。「如果没有摔伤的话,他东京奥运会肯定能去的,有可能今年巴黎奥运他也能去。而且更不可能在宿舍跟我们一起住。」林建豪说。

  他平时管梁劲生叫「老爹」,很多生活、训练上不敢问教练的问题,他就问「老爹」。有「老爹」在,伤病面前,新人们的学习曲线缩短了,「他这方面经验比其他人要多很多。」有次林建豪拉伤,按传统教练思维,轻伤不下火线,忍痛也要跑,但「老爹」告诉他,最好停练一个月。

  很多时候,他会忘记他们之间年龄差了9岁。过年队里只放了两三天假,林建豪没回老家,「老爹」就邀请他去他深圳的家里住,一起打游戏。去广西训练时,赶上林建豪生日,所住的宾馆收到一个蛋糕。原来是千里之外的「老爹」悄悄订制的惊喜。

  目前,林建豪的百米有能力跑到10秒4几,比梁劲生要快,但他们之间没有尴尬。林建豪说,师兄还在队伍中,本身就是一种具体的精神激励。「整个短跑界,三级拉伤之后还能再训练的人不多。一般都直接退役了。」

  和梁劲生同期进入广东队、又和他做过室友的张瑞轩给我讲了他自己的一段故事。2019年,他遭遇了十字韧带撕裂。伤停的一年,他在焦灼煎熬中度过。2021年的全运会,原本十拿九稳的团体4*200,在最后的直道被山东队反超,输在千分秒位,尽管冠亚军显示成绩均为1分20秒83。「你付出了很多东西,最后你没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」他回忆,「那一刻我觉得,之前付出的每一天都是不值得的。那一刻才是最痛苦的。」赛后,他就退役了。

  「伤病的影响不单只是身上的痛,有可能是一种无力,看着一些年轻人跑出来,对自己心理其实冲击是特别大的。」张瑞轩说。张培萌也说过类似的话,他选择退役的一个原因是,有过站在巅峰的感觉后,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再输下去了。

  在这个意义上,张瑞轩感受到梁劲生的勇敢,也理解梁劲生偶尔的松懈,他与极致努力所差的那一点距离。「经历了伤病之后,你能做到这种努力,已经很难得了。」

  梁劲生说,他算得上二沙基地田径项目里年纪最大的几个人之一,幸好还有几个同龄好朋友是现役。我提出想见见他们,于是,话很少的练三级跳的吴瑞庭,和话很密的练撑杆跳的黄博凯,出现在房间里。

  谁也说不清,三人是怎么成为死党的,「男孩子的友谊很简单,大家聊得来玩得来。」他们说。梁劲生穿新钉鞋磨脚,就让吴瑞庭先穿,穿旧了再换他。他们常约着去按摩,他们微信群的名字便叫「二沙洗脚运动中心」。他们太熟了,以至于无法(或者不愿)说出彼此优点。

  吴瑞庭刚入队时是个连腹肌都没有的瘦弱孩子,名次是慢慢杀上来的,在三级跳项目中,他一度盘踞在全国前二。2019年吴瑞庭创造个人最好成绩(PB)的那天,梁劲生就在现场,他也在同一天创造PB。黄博凯则与梁劲生一样,年少成名,是撑杆跳项目的亚洲青年纪录保持者。那头衔是祝福也是诅咒。压力会压垮你,赞美又会麻醉你。他至今都没有超越自己2016年的纪录。

  前面几年,三个好朋友都会被国家队征召,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。吴瑞庭常年在西班牙训练,黄博凯在法国和意大利,梁劲生则多在美国,「分属于不同的时区」。但在2023年,他们恰好都回到了二沙,这个最初出发的地方。这感觉很复杂。「刚来队里面,见一个人叫一个人师兄,到现在人家见我都叫我师兄,起伏太大了。跟我同一批的退得又差不多了,有点凄凉。」

  他们都是离开国家队的人。或者,一个难听点儿的说法(不可避免有人这么说),被国家队淘汰的人。以前可以坐飞机去参加比赛,现在要坐高铁了,营养品补给也降了级。黄博凯说,他最难过的,「并不是因为我们被降级,回到这边人家看我的眼光」,而是自己或许还可以再拼一把,但因为有了更年轻更有潜力的新人,自己不得不离开。

  他们都有一段漫长的艰难的旅程。每个人都经历过伤病,经历过换教练,经历过改变技术。黄博凯2017年骨裂,因此耽误了一两年时光。后来梁劲生受伤,黄博凯只是淡淡地对他说:「我比你先发生了一步而已。」人在低谷中该如何应对,他们从来不聊。没必要,都懂。他们互相喊对方为老油条、老家伙。这是一种提醒,「时间不多了」。

  退役是一条更容易的路。像梁劲生这样曾在全运会夺冠的运动员,「你能有个很体面的工作,没有说大富大贵,但至少是不愁吃喝。」黄博凯说,「我很庆幸他们都坚持下来了。」

  今年,黄博凯的故事有了逆转,通过积分达标,他重新杀回到巴黎奥运参赛名单里。用他们自己的话,他熬出头了。但黄博凯说,如果人们只看他所得到的、他回来了,而看不到那许多没有回来的人,那就「失去了一个故事应该有的两面性」。真实的体育世界不是电影,他想指出一个残酷的道理,「不是说你付出就有回报的」。

  话很少的吴瑞庭说话了。「竞技体育,只有第一名(被看见),它是很现实很残酷的东西。但你不能说第8名第9名,他们就不值得,他们也是在挑战自己,呈现出他的精神面貌给大家。我觉得也值得。」

  我的最后一站是深圳,我想见梁劲生的家人。梁劲生答应了我,但就在我动身前夜,他说母亲不仅拒绝了,还在试图叫停姐姐梁小红见我。「她认为我没有跑出成绩,不应该被报道。」他在电话里说。

  所幸这只是一个小插曲。与姐姐梁小红交谈之后,她帮我重新说服了母亲梁金英。我拿到了深圳的一处地址。

  她是一个留着短发的五十多岁的女人。她两年前退休,现在一个人住在这套房子里,女儿出嫁搬走,丈夫去到浙江的工厂工作。她手脚麻利地洗菜、做饭,一边和我聊着。接触母亲,儿子的一些特质从何而来。温和、友善、整洁。梁小红说,母亲爱干净近乎洁癖,哪怕之前家里地板连瓷砖都没贴,都可以拖鞋光脚。

  她开始从头讲起梁劲生的故事,那些我已经听过的故事。但这次不同,里面有了母亲的存在。

  梁劲生一句话带过的故事,在母亲的讲述里,有了更多疼痛的细节。她说起儿子幼时从天台的那次坠下。家里老人不懂,没有及时送医,找了乡里郎中拿山草药敷上。几天后,4岁儿子的大腿已经粗肿得像成人一般了。她和丈夫连夜赶回去,「请假人家又不给你的,逼着我们要辞工」。送去镇上,医生说,再送晚一点,人就没有了。「做手术做了三四个小时。他说妈妈我都不想活了,太痛了,那时候我们也哭了。」回想起来,她感到歉疚,如果有条件送去更好的医院,也许疤痕不会那么明显,也许他就不会变成那个在学校里大热天也要穿长裤的自卑男孩。她是感恩的,十几年过去,梁劲生跑出一些成绩后,一家人特意去镇上寻访那位主治医生,对他表达感谢。

  她十几岁就去东莞爆竹厂,剪纸筒,手磨到破。车间工作是重复的,琐碎的,常常是感受不到意义的,有时是痛苦的。「我们这一代打工人是最苦的。」她说。这是无数人的故事。但她又说,其实她和丈夫也很幸运,文化程度不高,从普工做起,提拔到组长,又升至主任。她记得提职时她被叫去办公室,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。主管级都有单间,他们才得以把小孩带到大城市。至于那间宿舍,姐姐的记忆是一室一厅,实际上,不过是外部楼梯拐弯处底下多出的空间刚好可以塞进一张床,父亲就睡在里面。

  中间有很多年,孩子随父亲在深圳,她则在东莞的制衣厂打工,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——这是姐弟俩的讲述里都隐去未提的部分。她对孩子有歉疚,所以从来不要逼他们做功课。儿子一回家见到她,就要扑进她怀里,分别时每次都哭,妈妈你不能走。他训练完,身上的衣服都可以拧出汗来,书包都是湿的。儿子,你别练了,这么苦,她说。他懂事地答道,妈,那做什么不辛苦呢?

  她有一对懂事的儿女。父亲一买菜就买一周的,中午把菜做好,焖在电饭锅,孩子两餐就都吃这一顿。他一天工作13个小时,夜里到家,孩子写好的作业已摆在桌上等着签字。中学时,女儿还曾去到母亲那里打暑期工。由于是计件制,她不够快,每天加班到晚上,一个月下来才400块。「真的要读书,不读书不行,像你们这样打工,我受不了。」女儿说。她更加发奋,哪怕发烧也不肯请假。后来,她一路读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。

  儿子走在另一条路上。自他去了省队,一家人本来就不多的相聚时光,变得更少了。他擅于制造惊喜。有次母亲生日,他没有提前告知,悄摸溜进家,她在厨房做菜,他去到她身后吓她。他就是这么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幼稚家伙。母亲对他的专业所知有限,但她会精心收纳他的每一块奖牌。柜子里越挂越多。

  她提到一个词,幸运。她和丈夫是幸运的,「公司对我们挺好的」。儿子是幸运的,「一直有很多贵人,那些老师教练对他还是挺好的是吧?」家庭微信群名都带着这个词,名叫「越努力越幸运」。

  然后坏运气就来了。她略过了中间的很多部分,直接跳到2021年。梁劲生受伤后,她和丈夫煲了汤,去看他。她问队医这伤严不严重,队医说,放心,没事。她又问队里其他人,会不会影响奥运,他们说,没问题的。

  真相很快揭晓。几个月后,儿子打来电话,请父母来训练基地接他。他们过去看到,整个训练基地空空荡荡,人全出发去参赛了,只剩儿子一个人,他看起来瘦了很多。「他说我爱跑步,努力了那么多,我就想上一次大舞台。」她说,「我儿子最难过的就那个时候。他整个人是很能忍的,他从来也不会在爸妈面前诉苦。他一个人承受很多的。」

  后来的日子,一些变化在发生。她一次也没打开过那个摔倒视频。她不再看他的比赛。她把印有儿子肖像的矿泉水在家里摆了好多瓶,儿子回来就扔了。她总是劝他退役,劝他成家,但他躲避着这些话题。他们的交流少了,一堵墙在立起来。

  她曾经就有些迷信,现在更信了,过年要看儿子的本年运势,还把运势资讯发到家庭群,儿子回以几个省略号。仪式性的东西也少不了,给他买红内裤,在他的房间床头摆上红包(我拜访的这天还在)。梁劲生告诉我,他对此非常抵触。

  姐姐说,她理解母亲,因为很多东西不在控制范围内了,但她也理解弟弟,「他相信运气就是信命了,他不想听天由命。」

  现在,母亲和儿子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。她尽量不提退役的事,她要尽量理解他b体育。年轻时,她没有时间和儿子在一起。现在她有大把时间,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。一些念头会一遍遍在她头脑碾过。周一到周六,她告诉自己,不能打扰儿子。只有周日,她才会打去电话。他不会打给她,所以她盼着周日。

  「我想不明白,他那么努力了,那么爱短跑,他对谁都很好,他又没有野心,就是这样一个小孩,为什么老是这样折磨他?我这个儿子是欠了一点什么呢?他就差一步运气。他应该是嫌妈啰嗦,但是我也跟他说,妈不啰嗦谁啰嗦。」她在对我讲述,但像是喃喃自语,继续与那些念头纠缠。

  难过时她也会哭,但哭得最厉害的那次是儿子在国家队的个人物品寄回来了,有几大箱。母亲帮着整理,里面的腰部绑带有着强烈的汗味,她想象他汗流如注的样子。打开一个鞋盒,里面折叠着一面五星红旗,那本该由他完赛后披挂在身上。那一刻,她再也控制不住,抱着旗帜大哭起来。

  梁劲生的故事还在继续——这不是我们常看到的体育电影,也很难有一个逆风翻盘式的结尾。

  今年的百米赛道新人涌现,好几个人跑出10秒20以内的成绩。我看了梁劲生5月以来的百米成绩,10秒79,10秒77,10秒64,10秒60。戏剧性的爆发没有发生,但他在进步。

  如果右脚跟腱不再拖累,如果左腿力量能够加强,再辅以减重,据团队预测,他不是不可能回到10秒30的水准。进入全运会的单项比赛(每个队伍只能出三人)仍然困难,但他可以进接力队当替补,前提是他与新人(也许包括他的室友们)的竞争中能够胜出。如果有主力受伤或者状态不佳,那么他可以上阵。如果有多位国手的广东队稳定发挥,他将在生涯的最后一站上到领奖台。当然,在这之前,有很多很多的「如果」。

  他把目标定得小而具体。眼前的每一场比赛,他希望能够进入到半决赛,「多跑一枪我就赚到了。」他争取杀回到检查库,「证明我又有成绩,又被人家重视起来了」。

  他还是那个性格温和的队友。过去,有次队友生日聚会,一个师兄喝醉了,醉倒在他的寝室,吐得满地都是。第二天一早,所有人醒来之前,他已经把卫生打扫好了。现在,昔日队友成为教练后,他非常尊重他的工作。有一晚张瑞轩查房,有个房间声音很吵,他一脚把门踹开,发现梁劲生很安静地待着,而另外两个队员打游戏打得兴起。「明天早上你们几个罚跑十圈。」他吼完就离开了。第一时间,他收到并无犯错的梁劲生的道歉短信,「他觉得他身为师兄没管好他们,责任在他那里。」

  他想感谢苏炳添。2021年,他原有代言到期,苏炳添要求那家公司,「跟我签的话,一定要把梁劲生带上。」2022年底,外教Randy离开国家队,苏炳添让梁劲生继续跟着自己,与他共享保障与训练团队。队里单独配给他的营养汤,他都不喝,让给梁劲生。

  还有那些无形的东西。他的专注、勤奋,同样起伏的运动生涯里,贯穿下来的坚持。不久前,苏炳添宣布不会参加巴黎奥运会,网上一些声音说他不行了,但他说,他至少会跑到2025年的大湾区全运会。

  「他这个年纪还在练,真的很鼓舞我。」梁劲生说,「跟在他身边,比较踏实一点。」

  2019的多哈世锦赛前的崴脚,其实不是发生在早上,而是更前一天的晚上。队友们要吃肯德基,他不想去,独自回了酒店。他把背包背在前面,产生视线盲区因而踩空。他没有当即汇报,他太珍视这次参赛机会了。他在同间房住的苏炳添面前佯装无事,强忍疼痛走路。他弄来冰块,背对苏炳添放进冰箱,待他入睡,再轻声取出来,每隔20分钟做一次冰敷。苏炳添睡得很香,「我听着他打了一晚上的呼噜」。

  到了第二天,脚踝还是肿的,疼痛没有消退。他知道瞒不下去了。去吃早餐路上,他故意走在女队队员梁小静后面,突然说自己脚崴到了。梁小静成了在场证明人,没有人会对受伤发生的时间抱以怀疑。但传言后来变成了,他穿着拖鞋走路玩手机导致受伤,让他感到困扰。这段真相,他之前从没说过。「现在我都看开了,所以这个秘密不是秘密了。」他说,等退役后要找个机会告诉苏炳添。

  还有一个让他继续下去的动力。很多人给他发来私信,表达对他的支持。有人同样正在经历伤病,有很多体育生。但也有人与这些都无关联,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在校高中生,在他的故事里得到某种激励。这是让他意外的收获。「我突然觉得做这些事情就有点意义了。」他说。

  在社交媒体,他有时也会刷到2021年时他摔倒的视频。他不信运气,但再次回看,却有一种幸运之感,「那次翻滚,没有头落地,回想起来也很好了。还活着也很好了。要是头落地,就完蛋了。挂掉了呀,半身不遂了呀。」

  他说,自己对比赛的欲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。他最喜欢的,不是冲刺时观众的山呼海啸,而是各就各位,脚蹬在起跑器上,听枪响的一刻。整个世界安静下来,脑子里只想一件事——和无数不被知晓的运动员一样,他不是个失落的天才,不是被高估的软蛋,不是悲情英雄,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,他不会这样看待自己。他只是一个试图找到自己道路的人,继续等待着那声让世界安静的枪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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